2018年8月27日,一起特殊的案件引起了社会关注:郑州红十字水上救援队(以下简称郑州水上救援队)起诉滴滴,要求滴滴支付悬赏公告中所提到的报酬。
这是许多人第一次关注到这支水上救援队伍,也是乘了滴滴这桩案子当时备受全民关注的东风。
这桩案件是当时惊动全国的空姐被滴滴顺风车司机杀害一案。
案件发生五天后,滴滴悬赏百万寻找嫌犯刘振华,原文为:“对提供线索的热心人,滴滴将视线索重要程度给予最高一百万人民币的奖励。”
郑州水上救援队本不是有意要接这个悬赏,但是作为当地赫赫有名的民间支援团队,他们接受了相关办案机关的邀请,加入到搜寻嫌犯的队伍中。
并于5月12日凌晨,也就是滴滴悬赏公告发出两天后,协同警方在郑州市西三环附近一河渠内打捞出刘振华尸体。
虽然不是为了钱而参与到搜索嫌犯的工作中,不过嫌犯的尸体毕竟是郑州水上救援队打捞上来的,并且对警方破案起到了重要作用。
因而,郑州水上救援队认为滴滴公司应当兑现承诺。
然而,他们给滴滴公司设置的悬赏电话打了至少五十次,却只有第一次接通了,而且不到十秒钟之后就被挂断了。
接受媒体采访时,郑州水上救援队的队长牛振西明显有些愤怒:“你不能说我们是义务的,(所以)包括官方给的荣誉也不能要,是吧。奖励都不能要,那我们怎么生存呢?”
因而,郑州水上救援队一纸诉状,将滴滴公司告上了法庭。双方最终于9月4日达成初步意见。
9月6日,滴滴公司以捐款形式兑现的一百万悬赏金,注入了郑州水上救援队设立的“水上义务救援慈善基金”中,宣告这场官司结束。
与此同时,郑州水上救援队也真正进入了人们的视野。通过这场官司,人们才知道在郑州还有这样一个英雄的团队。
他们成立于2005年9月,作为一个民间公益性组织,多次参与救援行动。
除了救援外,他们还是一个“打捞队”——截止到2020年8月7日,他们总共打捞了477具尸体,救下了近百名市民的生命。
作为这支队伍的队长,牛振西对此很是心痛。他将自己的电话设置成为救援电话,二十四小时不关机,随时准备接听各种各样的救援或者打捞任务。
然而,他也是最不希望自己电话响起的人之一。
每一次有人呼叫他们去救援,就意味着有一个悲剧发生,很有可能有一个家庭濒临破碎边缘,或者已经破碎。
“谁也不要制造痛苦,谁也不要承受痛苦,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家庭,因为溺水而破碎。”牛振西如是说。
然而,就算是他们做了再多次宣讲,讲述野泳的危害,讲述如何安全在野外游玩,讲述在面临水中的危险时如何第一时间展开自救,讲述自杀将带给自己的家庭怎样的痛苦……
作为救援者,他们还是不能百分之百阻挡悲剧的发生。
这些救援电话往往响起在凌晨。
2020年8月5日凌晨6时49分,还在睡梦中的牛振西被电话吵醒,这是一通来自“110指挥室”的电话,是警方拜托他们去打捞一具浮在河中的女尸。
而在5天前的凌晨,他们才接到了一通请求打捞一具男尸的电话。
仅仅过了五天,就又有悲剧发生。
这样的电话,牛振西接了不少。有些时候他们需要救援,但有些时候,他们只需要做打捞工作。
作为队长,牛振西的内心并没有因为接触到太多这样的事情而麻木。他只是不再恐惧,不再慌乱,但每一次遇到这样直接打捞尸体的情况,他都会因为有人漠视生命而感到失望。
打捞女尸的时候,因为车辆限行的缘故,队员们赶到现场已经是早上8点。
这一次的打捞任务对于久经战阵的救援队成员们来说并不复杂,尸体就飘在水面上,只要将其拖到岸上就可以。
很快他们制定了方案,并做了简单的准备工作。8时35分,负责打捞的队员便顺着绳子下去了。
那名溺亡者面部朝下,穿着红色的衣物,腿部下沉,只能看到半截身体。
打捞队员接近死者时,先是碰到了死者的头发。出于本能的恐惧,他迅速将手抽了回来。
但在略微调整后,他还是坚决地抓住了死者的手腕,将尸体套在另一条绳子上,由岸上的人们将她拖回来。
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惊心动魄,也没有发生多么可歌可泣的故事,只是平常的一次打捞任务。
牛振西默默地给水上救援队的记录上又记了一笔:这已经是他们遇到的第477名溺亡者。
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不在救援队队员们的关心范畴内,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并不想关心,毕竟这些故事都不美好。
知道得太多,人有的时候会痛苦得喘不过气来。
牛振西知道那种在崩溃边缘徘徊的感觉,因而他很少去关心死者的经历,只是为了自己的心里好受些,他只能试着去理解亡者。
而即便这么不舒服,每次电话响起的时候,郑州水上救援队的队员们总会义无反顾地出发。
作为民间救援队,他们的设备不是很专业,救援人员也都有各自的工作。例如队长牛振西,就是郑州市路灯管理处的一名职工。
他是一名冬泳爱好者,搭救落水的人曾经只是他顺手为之的事情,没有将之作为责任或者工作。
直到某年夏天,他和朋友坐在岸边聊天的时候看到了一名小伙子在水中游泳,游着游着就不见了身影,他和朋友立刻展开了搜救。
这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尸体,几人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在水下摸到了尸体的手,将他拖回到岸边。
回去后,在水中挣扎的身影和尸体七窍流血的画面让牛振西久久难以忘怀,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生在了他的脑子里:“如果我有这个能力,为什么不去帮助更多的人呢?”
这件事成为水上救援队成立的契机。随着他们参与的救援越来越多,志愿加入其中的队员身份越来越杂。
其中有学生,有职工,也有企业家。经过15年发展,这支救援队已经有了152名注册志愿者。
随时随地有可能到来的救援任务既占用队员们的休息时间,也耽误了他们与家人团聚的时间。
家人有的时候也会感到担忧或者不理解,牛振西的妻子说:“其实,当他救助别人生命的时候,我对他的生命安全也感到担忧。”
俗话说:“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”,哪怕是游泳了十几年的人,受到水温、身体状况等的影响,都可能在水中出现抽筋等症状,从而面临生命危险。
因而,家人们担心救援队员们的安全是十分有道理的。
冒着这样的危险展开救援工作后,队员们却时常得不到一句感谢,牛振西等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。
当被救援者家属或者死者家属到达现场时,他们常常是被忽略的存在。他们倒也不抱怨,毕竟在死者家属面前,还要求什么客套话呢。
他们在2020年8月1日打捞一具男尸时,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,这是他们打捞上来的第476具遗体。
邀请他们协助搜索的电话来自去世男子所在的镇政府,当地消防部门搜寻一个多小时都没能找到该男子遗体,镇政府不得已求助了郑州水上救援队。
接到电话是下午四点多,牛振西很快联系了有空的十几名队员,开车拉上救生艇等设备就出发了。
到达后,他们观察当地的水域状况,发现还是比较稳定的。只要不是在黄河水域,他们的打捞成功率可以达到90%以上。
通过声呐锁定落水者位置后,队员们很快便下水,将尸体成功打捞上岸。
死者的家属早已在岸边等待,尸体成功打捞上岸后,瞬间便是一片凄惨的哭声。
救援队员们默默收拾好工具时已经是黄昏,没有人管他们的餐食,辛苦了一下午的队员们只能啃自带的大饼和咸菜,为刚刚浸泡过冷水的身体补充能量,随后默默离开。
每一次打捞任务,大概都是这样的场景。
比起被忽视,更让牛振西难受的是生命在水中的逝去。这名死者年仅37岁,正值壮年,上有老下有小,是家里的顶梁柱。
当天中午他和朋友喝了点酒后,趁着酒劲跑到伊洛河芝田段下水摸鱼,结果游到中间就不见了。
朋友也是有些醉意,觉得对方可能到河底摸河蚌去了,没有敏锐地想很多,过了好一阵儿才意识到出问题了,但此时已经来不及救援了。
当天晚上,牛振西发了一条这样的朋友圈:“喝酒莫贪杯,贪杯会吃亏。”
打捞任务结束后写一首打油诗是他的习惯,“没什么别的意思,就希望大家能敬畏自然和生命。”
面对这种因意外逝去的生命,他总会格外难受:“都知道生命无常,就是有人不当回事儿。”
不当回事儿的人还不少。有的时候队员们出打捞任务时,还在在附近水域碰到有人玩水。
每当这种时候,郑州水上救援队的成员们总会给予提醒。但他们的提醒往往也会被忽视,甚至有些人会骂他们管得太多。
更不被理解的时候也有。
在打捞一名在水库溺亡的男孩的尸体时,因该水库库容有13.2亿立方米之多,水深达25米,队员们潜水几个小时后仍没能找到准确落水点。
那天还下着雨,上岸后救援队员们又冷又累,主家端上来的却是冷的饭菜。牛振西愣住了,他知道,这是因为没有打捞上来。
沟通之后主家加热了饭菜,量却减少了。没办法,队员们只能自费解决食物。第二天的早餐,也是他们自费解决的。
除了得不到关注外,救援设备陈旧、简陋,也是郑州水上救援队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。
这个全部由志愿者组成的团队,没有向任何人或任何机构要求过财政支持,或者报酬。
他们每次参加救援任务的成本都是由大家均摊的。
向滴滴要求兑现悬赏,是他们在财政方面难得的要求,而这笔来之不易的捐款也将帮助他们的救援设备更新换代。
简陋的条件,不被关注的现状,这些都没有让队员们退缩。
有的时候,牛振西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,他说:“我们可能是在修行吧,但真希望无事可做。”
为了达成“无事可做”的心愿,自2012年起,牛振西带领郑州水上救援队开展各种各样的教育讲座。
他们结合自身救援实践,在大型自然水域周边学校,举办了水上安全知识普及教育讲座八百余场次。
特别是每年5月到11月的溺水高发期,他们会更加经常地组织水上安全知识宣讲活动。
这些活动的直接受益者便有大、中小学生三万余人,间接受益的群众达到了十万余人。
可以说,在水上安全知识普及这方面他们做得相当出色,也减少了很多溺水事故的发生。
随着郑州水上救援队的名声越来越响亮、专业越来越得到认可,这支民间救援队与当地警方、消防队之间都建立起了联系。
当警方侦破案件遇到相关问题时,他们都会打通牛振西的电话,请求郑州水上救援队的支援。
被官方信任是一件好事,却也会接触到更多悲剧。
2020年7月13日凌晨四点多,惊醒的牛振西发现自己的手机上有22个未接的郑州警方电话,微信上也有消防队员在凌晨两点呼叫他。
牛振西一下子就彻底清醒了,也有沉重压上了心头。他知道,又有人溺水了。
牛振西连忙与消防队员取得联系,电话那头,对方着急地说:“110、119都在打你电话,我们这边还在现场等你们。”
来不及细想太多,凌晨四点多,牛振西叫上所有能联系到的队员,立刻出发前往现场。
三个小时后的7时31分,牛振西发了一条朋友圈:“第473位”。
这次的打捞的对象,同样是因为醉酒所酿成的悲剧。
有五个人凌晨喝完酒后去东风渠附近乘凉,其中一名34岁的男子跳入渠中游泳,不幸溺水。同样正值壮年,这意味着有一个家庭垮掉了。
从第473位,到第477位,中间只间隔了半个月左右,可见溺水事故发生之多。
牛振西总是希望这个数字不要再增长,但悲剧似乎从不肯暂停,只会不断重复。
有的悲剧是意外,也有的悲剧是主人公自己导演的。
在郑州水上救援队救援和打捞的人中,有很多是主动放弃自己生命的。
2020年6月25、26连续两天,都有人翻桥跳到了黄河之中。
救援队很难在黄河中展开救援,一方面黄河的水底有数不清的沟壑和渔网,另一方面黄河有泄洪需求,有的时候没有展开搜救的条件。
这些放弃生命的人的故
例如6月26日跳河的那名男子,他的体貌特征都是监控记录下来的。
当时巡逻队员提醒了他不要在桥上逗留太久,谁也没想到他本来就是来结束生命的。
此后,警方甚至没有收到报案信息。这样的“谜”也让牛振西难过:“他一定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。”
在众多主动结束生命的人中,有一些给牛振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有一名47岁的男子,只是因戒酒问题与家人发生了不愉快便离家出走,随后便溺亡在东风渠内;
一名被打捞上来的二十余岁的男子,脖子上纹着“忠孝两全”四个大字;
一名年轻的中学生,就因为想玩姐姐的手机被拒绝,就跳河自杀了;
开封县有一个19岁的男孩,因为难以忍受父母吵架,在人工湖边借路人手机打给父母让他们来收尸,随后当着众人
除了战胜一个个悲剧带来的心理压力,队员们还要克服自己的恐惧。
在水底很难辨别方向,很容易被渔网缠住。而且,下水找尸体主要是用手去摸,有的时候还会与尸体脸对脸碰到一起。
更恐怖的场面时有发生。
有一次打捞时,尸体紧贴在桥底。队员们刚刚将其拖出来,尸体突然如“僵尸”一样弹出水面,打捞队员被吓坏了。
至于被泡得肿胀的尸体、面目全非的尸体,还有头部长满蛆虫的尸体,都是司空见惯的。
朋友们赞美他们的伟大,却会在与他们握手时表现出迟疑,甚至嫌弃。
此外,他们还会面临质疑和无端批评。例如为了统计出勤率,每次救援结束,参加的队员们都在现场合影。
结果有媒体人士斥责:“救援时间那么宝贵,你们居然有时间合影?”
更多的人质疑他们无偿打捞的动机,还有人觉得他们既然挂靠在红十字会名下,必然吃“财政饭”,有较高的收入,绝不是无偿。
面对这些质疑,牛振西也无奈,他真的不知道他们在“图”什么。
如果说有所图的话,那应当是每一次出完任务的使命感得到了满足,以及成功救援时的愉悦。
他们成功搭救的落水者远没有打捞的尸体多,但也已经救活了近百人。
“这些活下来的故事,才是我们坚持的信仰。”
牛振西说到这儿的时候,终于从沉重之中,略微放松了些。
2016年2月,一个两岁的孩子掉进了35米的深井之中。机械施工挖掘深17米、长200余米的救援通道都未能成功营救。
牛振西带领队员们赶到现场后认真分析探测仪传输影响,历经十个小时最终顺利救出孩子。这样的经历,是他们坚持下来的动力。
还有一些队员加入,是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缺憾。
队员孙风明的侄子,在18岁时跳入水库救两个小孩子,结果自己不幸溺水,遗体至今没有找到。
当时,牛振西和水上救援队的人们无偿忙活了18天之久。
孙风明受到了震动,他觉得:“我必须加入,不能再当旁观者了。”
另一名队员李二阳曾经因救援一名儿童获得“全国见义勇为英雄模范”,但他救援时没有发现另一名大学生也跳下水参加救援,却不幸溺亡了。
这件事成为李二阳心中的坎:“后悔自己上岸的时候没有回头看。我游过去的话,他也许有生还的可能。”
为了弥补这份遗憾,他决定去帮助更多的人。
成立至今,郑州水上救援队曾经面对过许多质疑和困难,曾有人因他们没有“打捞许可证”而阻止他们下水,错过了最佳救援时间。
最早的时候他们用竹竿往水下捅,或者通过渔网寻找尸体,被人说“野蛮”、“不尊重死者”……
克服了这些困难后,郑州水上救援队的名声越来越响亮,甚至外省的人都找上他们。
牛振西本人也于2019年9月获得“第七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”。
“比起荣誉,我更希望无人落水。”牛振西始终强调这一点。
可惜,悲剧不会停下重演的脚步,但也庆幸,郑州水上救援队总是跟随着悲剧的步子,努力的将结果向皆大欢喜的方向拉出一点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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